“品味”既可指稱味覺感官,又可指稱審美標準和象征性的社會區隔,但結合年齡不同來討論感官暨社會消費品味的研究尚不多。本文透過茶及相關飲品的消費,基于深圳和潮州的調查案例,來探討當代中國都市年輕世代的某些代表性的(即便不是全部的)感官和社會消費品味,分析年輕人對這些品味的詮釋,以及影響年輕人品味傾向的社會和文化要素。在探究年輕世代之味覺癖好的同時,本文亦從跨感官領域挖掘他們對其他感官如視覺影像的某些表達方式,并結合“生理身體”和“社會身體”互相調和的原理,來討論在相同的社會文化情境下幾種感官表達的共通性、以及它們所可能共同映像的某種“社會身體”的特征。
一、問題提出
01何為品味
一、問題提出
01何為品味
“品味”(taste)一詞具有雙重含義,較早用于指稱感官上的味覺和口味,后來發展為文化審美方面的判斷。經法國學者Pierre Bourdieu闡釋,“品味”概念愈發在社會科學領域深入人心,被大量用于與社會等級之文化趣味相關的論述。當將此概念用諸年齡和世代差異所引發的品味區別,尤其是年輕人的品味取向時,迄今為止被討論較多的話題是年輕世代的音樂品味,因為音樂被認為擁有廣泛的消費人群,具有相對清楚的分類界限,代表著顯著的歷史、時代、社會和個人偏好。而本文旨在回歸和“品味”的本源概念聯系最緊密的味覺感官,透過茶及相關飲料的品飲案例,來討論當代中國年輕世用于政治身分的區別,如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分,農民、工人和地主階級之分;自21世紀初開始談論中產(middle class)等問題以后,則較多用為“階層”(social class),即有關社會分層和社會等級(social stratum)。Bourdieu所討論的“品味”與后者,即“階層”更為密切相關。本文采用“社會等級”來指代social class。“品味”有時又作“趣味”,主要指涉的均是文化消費方面的判斷和傾向。
感官不僅是身體和生理的,更是社會和文化的。這是感官人類學重要的思想基礎。Mary Douglas雖未專門從感官人類學方向進行論述,但她指出人們在具有“生理身體”(physical body)的同時,亦具有“社會身體”(social body),兩者處于一種相互調和與互為參照的關系之中。這一觀點與感官人類學的思想基礎不謀而合,同時又更著重于強調宏觀的社會時代動向對微觀的身體感官所可能帶來的影響,以及透過一種潮流性與群體性的感官癖好去探索大的社會時代征候的可能。
在上述微觀身體感官之于宏觀社會特征的維度之外,近些年來感官人類學家較多提到多感官、跨感官、交叉感官的研究取向,即視所有感官為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強調應注意到許多感知過程中難分感官主次的現象,以及人們藉一種感官對另一種感官進行表達的可能。David Howes提出的“共感”(或稱“交感”,intersensoriality),即指一種感官在啟動時,也往往牽發身體其他感官的協調作用。這種“共感”不僅可能發生在同一主體的多種感官之間,而且也可能發生在同一文化和時代背景下的各種主體的感官感知及表述方式的共鳴之中。另外還有學者結合東亞文化情境,提出了內化于身體且由多種復雜體驗交織而成,無法從具體的感官方向去討論的“身體感”概念,意指“身體作為經驗的主體來感知體內體外世界的知覺”,將多感官推向了更復合形式的綜合身體經驗的維度,諸如“現代感”、“舒適感”、“可愛”、“潔凈”、“骯臟”,甚至東方式的“氣感”。本研究中采集和分析年輕人喜歡運用的各種流行和網絡語言。
在調查年輕世代之味覺癖好的同時,本文亦從跨感官領域挖掘他們對視覺影像的某些表達方式,結合“生理身體”和“社會身體”互相調和的原理,來探究相同社會文化情境下味覺和視覺兩種感官表達的共通性、以及它們所可能共同印證的某種“社會身體”特征。
02何為年輕世代
02何為年輕世代
若按照聯合國大會的定義,“青年”的年齡介于15歲到24歲之間,意指絕對年齡較小。但本研究更關注的是“年輕世代”,一個相對年齡較小的指稱,其中包含了比十幾歲二十幾歲稍長,已經就業和走進社會的群體。并且,接受采訪且進行了深度訪談的人以20至40歲之間的人居多。有鑒于此,本文使用“年輕人”而非“年青人”來指稱文章的焦點調查對象,他們從15歲到40歲不等,涵蓋了絕大部分Y和Z世代的群體。本文提到的“老年人”則指國際慣例所說的60歲以上人群。同時,“年輕”抑或“年長”,往往是相對的、依情境來決定的。
03調查方法
03調查方法
本文主要采用人類學調查方法,兼以消費社會學和文化研究的分析理念,實際的調查地點包括深圳和潮州。兩者都位于廣東省,前者是一個人口上千萬的中國一線大城市,后者是一個人口二十多萬的三線或四線小城市。在本研究中,潮州所占比重較大。深圳之所以被納入成為調查點,更多是為了用于與潮州的情況進行平行及反差式比較,以輔助映證和解釋潮州案例所揭示的情況。加之深圳是一個移民匯聚的城市,年輕人來自中國各地,城市規模大、人口組成復雜,不是實施人類學田野方法的理想地點,而筆者亦不傾向于通過大規模問卷調查進行量化分析。
故此在深圳選取了兩個年輕人匯聚學習、生活和工作的區域進行集中采訪:一個是大學城附近,另一個是深圳市中心高科技企業辦公樓兼購物商場匯集之地,其中15-40歲受訪者一共48人。對深圳情況的解讀也基于筆者在此生活工作六年的觀察了解。潮州則是筆者自2010年就開始關注的重要田野地點,自2019年以來每年前往田野調查,其中2021年和2022年兩度開展了集中的街頭和家戶采訪,15-40歲受訪者共達106人。另外,除了實際田野調查,涉及年輕人消費的重要中文社交平臺和網站也是本文搜集信息的重要來源。
深圳和潮州兩地,在喝茶景觀上形成了一個強烈反差:潮州街頭巷尾,到處是喝茶的人群。三五人相聚,無分男女老少,無分早晚,或街邊轉角或商店門口,一泡散茶,以小壺小杯多次沖泡、分享品飲──這便是工夫茶,一種較早在明末清初起源于閩粵一帶,然后延續至今的泡茶喝茶的習俗。此外,近幾年涌現一批為滿足游客和年輕人需要的公共茶館,也成為了潮州街市里喝茶景觀的一個顯著部分。就實時沖泡的純茶而論(不考慮茶包和瓶裝飲品),如果說潮州街頭的喝茶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話,那么相比之下,深圳街頭則可以說是“茶的缺乏”了,因為要在深圳的街市找到清茶館,偶遇的機會是非常小的,而是必須專門搜索,計劃前往。或者說,在深圳,純茶的消費遠沒有潮州那么外顯。當然,即便放到全中國或全世界,潮州那種“全民皆茶”的景觀也是很特殊的。而深圳移民來源復雜,無論是喝的還是吃的,要說出什么能代表是“深圳的”,本來就是一個難題。
也就是說,在本研究中,潮州在地文化的強大與深圳在地文化的不突出,已經是一個具有較大反差的背景條件。本文與其說是進行深圳和潮州兩地的對比研究,不如說是將一個大城市和一個小城市同時納為田野點,以說明當代中國都市年輕世代在感官和社會消費品味上的某些共通性。
二、甜味
深圳、潮州兩地年輕人對某種流行品味的歡迎是高度一致的,即奶茶。這種奶茶并非英式奶茶,而是在臺灣“珍珠奶茶”和香港“絲襪奶茶”影響下,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陸續在大陸發展出來的各色品牌。深圳等一線城市的知名奶茶品牌如“喜茶”、“奈雪的茶”、“Coco”等,在潮州則有全國知名度稍低的連鎖店如“益禾堂”,還有凸顯潮汕文化元素的品牌如“英歌魂”,用潮州一帶盛產的油柑為調飲原料之一,或用當地人喜歡喝的單叢茶,特別是“鴨屎香”單叢茶為茶料基底。這些奶茶在茶葉和奶制品成分之外,更有鮮果、糖及其他風味小食品混合調制而成,俗稱“加料”。年輕人喜歡的飲料名目眾多,還有比如碳酸飲料,而本文之所以選擇奶茶為焦點對象之一,是因為它近年在中國已經成為最受年輕人關注的“新式茶飲”,并且因為大多奶茶有茶葉做基底,便于和后文將涉及的同樣含有咖啡因的純茶和咖啡進行比較。
二、甜味
深圳、潮州兩地年輕人對某種流行品味的歡迎是高度一致的,即奶茶。這種奶茶并非英式奶茶,而是在臺灣“珍珠奶茶”和香港“絲襪奶茶”影響下,自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陸續在大陸發展出來的各色品牌。深圳等一線城市的知名奶茶品牌如“喜茶”、“奈雪的茶”、“Coco”等,在潮州則有全國知名度稍低的連鎖店如“益禾堂”,還有凸顯潮汕文化元素的品牌如“英歌魂”,用潮州一帶盛產的油柑為調飲原料之一,或用當地人喜歡喝的單叢茶,特別是“鴨屎香”單叢茶為茶料基底。這些奶茶在茶葉和奶制品成分之外,更有鮮果、糖及其他風味小食品混合調制而成,俗稱“加料”。年輕人喜歡的飲料名目眾多,還有比如碳酸飲料,而本文之所以選擇奶茶為焦點對象之一,是因為它近年在中國已經成為最受年輕人關注的“新式茶飲”,并且因為大多奶茶有茶葉做基底,便于和后文將涉及的同樣含有咖啡因的純茶和咖啡進行比較。
兩地調查中,奶茶消費者的年齡集中在15至25歲,雖然每天都必須喝奶茶者是少數(潮州遇到一名;深圳遇到四名,其中一位是自己買材料簡單制作),但這個年齡層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表示對奶茶的接受度很高,女性較男性的接受度更高一籌。兩地受訪者中,占主流的回答是,奶茶消費頻率為三五天或每周一次。總體情況說明,奶茶的接受度及消費頻率與同齡人的社交和朋友圈直接密切關聯,因為基本上每個喝奶茶的人都會提到,一有機會逛街、和同伴相聚時就會喝奶茶,而且許多年輕男性之所以喝奶茶,往往是和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較少有年輕受訪者糾結奶茶中用的茶是什么種類和等級,而“甜”卻無疑是他們公認奶茶之所以受到青睞的最重要原因。比如“糖分能讓人高興”,“人類對甜味有種渴求”(受訪談人用語)。
某廣播頻道的一次聊天節目中,一位年輕來賓對“甜”的形容乍聽有些夸張,然而略微的夸張、調侃或自嘲,還有創造新型流行語匯,卻又正是當下年輕人表達某些真實想法的重要方式:
比如說xxx奶茶,有一款別的店家還沒有研制出來的加料就叫蜂蜜分子,這個東西非常妙,它表面有一層薄薄的膜,然后咬開之后爆開一顆甜蜜的蜂蜜,然后就是那種極致的甜蜜,就在你口中化開,這就叫喝奶茶,喝出一種花開的聲音。
對于之所以需要奶茶的甜,年輕的受訪者們一致的解釋是:生活壓力很大,甜可以帶來慰藉、緩解焦慮。略為夸張的用語是奶茶可以“續命”。在深圳,二十出頭的大學生們解釋說這種對“續命”的需要是尤其發生在期末考或畢業設計期間,因為面對若干考試復習一籌莫展之際,一杯甜的奶茶可以令人增強能量和信心。25歲以上喝奶茶者有同感,只不過對于已就業者,壓力來源不再是學校考試,而是步入社會以后的快節奏生活、人際關系的復雜、房租的壓力和遙不可及的房價等等。已經就業的年輕人中,有的改喝咖啡,因為咖啡比奶茶更能提神,這對于進入職場的年輕人來說變得更為迫切。
消費太多過甜的飲食對身體不好,這是奶茶消費者們所共知的。有女性受訪者提到,確實因為擔心攝入糖量太多而不得不減少奶茶消費。但一個總體明顯的趨勢是:年紀越輕,對奶茶的甜之負面影響擔心得就越少。比如一位19歲的深圳女生說:“我喝奶茶是完全不考慮健康這個問題的,喝奶茶就是為了開心,不想去思考后果。”另一位20歲的深圳男生說:“糖有成癮性,反正我大概一周一杯,一杯不能讓我多么健康或多不健康。”更有受訪者,引用了一個網絡流行語,談到奶茶的甜能帶來一種難得的“小確幸”。“小確幸”意指“微小而確實的幸福”,較早出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后來進入中文,被華語世界年輕人廣泛使用。和奶茶相聯系的“小確幸”,是一種力求把握當下,不計較過去,也暫不去思考未來的心態,即便這種能夠把握的當下只是像奶茶的甜度一樣僅僅存在于短時間之內。
對當下的短暫把握,還被奶茶消費者們解釋為對奶茶品種(包括甜的程度)的選擇。大多品牌的奶茶,都有多個步驟供消費者選擇。首先是選擇茶底,如紅茶、綠茶、烏龍或茉莉花茶。其次是選擇全糖、半糖、少糖或無糖。少糖甚至無糖正在成為其中一種風潮,可以令擔心攝糖太多影響身材和健康的消費者少點內疚感。但是眾多奶茶消費者們其實又都承認,如果不甜,奶茶也就缺了靈魂。之后是冰的程度選擇:無冰、少冰或多冰。再然后是被認為奶茶“神來之筆”的“加料”的有無及多少,如各色水果、芝士奶蓋、芋圓、龜苓膏,甚至血糯米、堅果、餅干等等。奶茶消費者普遍認為,這些步驟的選擇使他們感覺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自由,“好像在購買一杯奶茶的時候,有一種我擁有了全世界的感覺”,并且可以通過不同的選擇來代言自己的個性。相生相伴的是當下奶茶營銷的一個策略,即隨著可選擇的“加料”項目越來越多,最后結果往往變成“一杯奶茶半杯料”。而與此同時,這杯奶茶當中真正“茶”的成分和味道不斷被削弱。不過,幾位奶茶店的經營者卻又告知筆者,奶茶的成功之一是正在吸引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加入了“喝茶”的隊伍。
三、背景虛化
在年輕消費者看來,通過奶茶可以獲得“小確幸”的再一方法是在消費場景進行拍照,然后上傳到微信、小紅書和抖音等社交媒體,向朋友及部分公眾分享。出名的奶茶品牌店成為年輕人經常光顧和停留的場所,成為流行消費中“網紅打卡”的一種選擇。“網紅”最早指網絡紅人、名人,后來被延伸用于經網絡傳播以后變得有名的場所或商品;而“打卡”即“簽到”,意指“到此一游”的必須性,即通過對當紅品牌、場所與人物的追捧和跟隨,來昭示某種自我品味和自我身分認同,是為在某個時空中獲得了一種“小確幸”。深諳年輕消費者心理的奶茶企業,則不失時機地在奶茶店里營造適于拍照的燈光和場景,這樣消費者拍照以后可以不必多花時間去進行修圖。
三、背景虛化
在年輕消費者看來,通過奶茶可以獲得“小確幸”的再一方法是在消費場景進行拍照,然后上傳到微信、小紅書和抖音等社交媒體,向朋友及部分公眾分享。出名的奶茶品牌店成為年輕人經常光顧和停留的場所,成為流行消費中“網紅打卡”的一種選擇。“網紅”最早指網絡紅人、名人,后來被延伸用于經網絡傳播以后變得有名的場所或商品;而“打卡”即“簽到”,意指“到此一游”的必須性,即通過對當紅品牌、場所與人物的追捧和跟隨,來昭示某種自我品味和自我身分認同,是為在某個時空中獲得了一種“小確幸”。深諳年輕消費者心理的奶茶企業,則不失時機地在奶茶店里營造適于拍照的燈光和場景,這樣消費者拍照以后可以不必多花時間去進行修圖。
筆者在深圳的調查中,觀察到有一塊頗受年輕人歡迎的園區,是由廢舊工廠廠房及辦公樓的基礎上改建而來。不少奶茶店、咖啡店和餐館利用原工業空間,外加新元素進行裝飾裝修,形成一道道特殊的視覺景觀,吸引了年輕人來這里的室內室外拍照,亦是一種“打卡”。
許多年輕人不滿足于用手機自拍,而是相約懂得拍照的朋友,甚至雇請資深攝影師,攜專業高畫素相機,四處選景拍攝照片或“短視頻”。喜歡被拍的以年輕女性為主,衣著和妝容均有講究,而攝影師基本上是年輕男性。透過訪問部分拍照的年輕人,筆者獲知他們照片的用途是用于個人收藏及一定朋友圈的分享,拍照的追求是“美”。奶茶要是甜的,而影像必須是“美”的。
這種視覺、聽覺喜好的傾向和年輕人對奶茶味覺喜好的傾向有著某種共通性:追求甜蜜和自由、緩解壓力、獲得放松與慰藉,哪怕只是短短時刻的掌控;凸顯了“甜”和“加料”,而基底的“茶”味則漸漸淡隱、若即若離,一如影像里可以被虛化的背景和可以被消去的環境聲一樣。
當然,對于什么才是好的甜味、什么才是美,消費者群體內部又自有一條年輕人喜歡談論的“鄙視鏈”,難以一概而論。比如在影像方面,“糖水片”一詞新近被創造,帶有批評的意味,意指影像“甜美”好看,但整體缺乏內涵的照片和影像,就像糖水很甜、好喝,但沒有多少營養。喜歡“糖水片”的人,被專家認為還處在攝影愛好的低階。再比如以茶的純度來說,喜歡純茶的年輕群體自視較高,看不起消費花草茶(并不真正包含茶葉成分)的群體,而消費花草茶的又看不起消費各種加料奶茶的…即形成年輕消費者之不同趣味群體之間的趣味區隔。影響這些區隔的,不可避免包含Bourdieu所討論的“文化資本”、“經濟資本”等因素,同時又因中國社會的特殊性而非常難于對應Bourdieu所特別強調的影響趣味區隔的社會等級因素。25不過,另有一種消費趣味,打破了從高到低的“鄙視鏈”趣味區隔,而是一個主體可能同時樂意消費幾種項目,不再區分高低,從而形成一種嶄新的消費趣味和身分認同,即下文將闡釋的“雜食”。
四、雜食
在社會科學領域,“雜食”(omnivore)這個概念較早由美國社會學家RichardA. Peterson and RogerM. Kern用于討論美國上個世紀的新型消費傾向。
四、雜食
在社會科學領域,“雜食”(omnivore)這個概念較早由美國社會學家RichardA. Peterson and RogerM. Kern用于討論美國上個世紀的新型消費傾向。
在他們以音樂消費為案例的討論中,被研究對象對音樂的選擇,不再如Bourdieu所討論的法國案例那樣深受來自社會等級的趣味的影響。而是越高等級出身的人,越有可能呈現出“雜食”的傾向,即同時涉獵多種音樂,既有古典也有搖滾和各種通俗音樂;而較低等級出身的人則更大程度上保持著原有的單一趣味。Peterson and Kern使用“雜食”概念與Bourdieu的“區隔”(distinction)概念相對話,指出原來強調社會分層與消費趣味相對應的“區隔”概念已經不能代表美國社會新興的消費趣味。但與此同時,不論是Peterson and Kern,還是之后其他學者的相關研究,又都或多或少說明,“雜食”的出現并非意味著“區隔”的消失,而是因“雜食”而又形成了新的“區隔”,即新的身份認同的出現。如Alan Warde所提醒的那樣,“雜食”也可能是重建區隔的一件“新外衣”(anewgarb for distinction)。不論認為文化消費品味與社會分層是否同源,Bourdieu所講的“區隔”和Peterson and Kern討論“雜食”時所涉及到的“區隔”,均有著明顯的社會等級所指,這一點對于中國社會情境來說卻不完全適用。比方已有學者指出,“中產”這個詞在當下中國是意涵不清甚至使用錯誤的,無法一一對應西方定義的中產概念。中國學者王寧討論關于中國年輕人的音樂消費時也指出,在中國這樣一個社會和文化正在發生急遽轉型的國家,社會正在經歷“重新洗牌”,文化的世代傳承也遇到斷裂,以致同輩之間“橫向分享”的影響力往往更甚于代際傳承。
本研究案例同樣很難將社會等級作為考慮年輕人消費品味的一個變項。“雜食”的年輕人同時接受了來自于世代和同輩的影響,而且也同時吸納著來自于世界性的和本土性的趣味。有趣的是,恰恰是在潮州而不是在深圳的調查令筆者更快和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世代“雜食”的傾向。原因與深圳城市過大,在純茶消費方面又不十分外顯有關;而潮州在較小的城市規模條件之下,在擁有工夫茶強大傳統的同時又接受了外來奶茶和咖啡的影響。也就是說,筆者并非意指深圳缺乏“雜食”者,而是指潮州的特殊情況得以令自己在短時之內更容易抓捕到“雜食”傾向的存在。
在潮州,正是工夫茶強大的群體影響力,使得當地年輕人雜食的構成里,除了外來的和世界性的影響因素之外,還明顯擁有來自于地方傳統的元素。而后者在深圳卻是相對缺失的。一個“雜食”的潮州年輕人對工夫茶、奶茶和咖啡都不排斥,雖然他可能在某個年齡階段對其中一種更為鐘意。工夫茶是伴隨他從小到大的東西,家里的長輩一泡茶,他就會被召喚去一起加入。這種加入常常帶有幾絲強迫性。泡茶的長輩與其說是在提供一種服務,勿寧說是傳達了一個命令。所以,即便一個孩子天生對茶的苦多有抗拒,喝得不多,但他也已經在不情不愿之間慢慢習得了茶的滋味和工夫茶的方式。就像訪談中遇到的一個30歲的男子所說,“工夫茶對潮州人的影響是深入骨髓的”。
當甜的奶茶從外面傳入潮州時,年輕人并不掩飾對這一流行飲品的接受和喜愛,特別是25歲以下的人群。潮州街頭奶茶店門口排隊的一群女中學生(15歲左右),告知筆者她們在家也喝工夫茶,但那是被大人逼的,自己真正喜歡的則是甜的奶茶。如今奶茶店在潮州越來越多,以一條約兩百米長的商業街為例,就匯集了大小奶茶店近二十家。但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會去買奶茶的潮州家長們表示,他們并不擔心,認為那只是小孩子們的淺嘗而已,因為在家里,工夫茶的傳統一直在延續。
另外,潮州市區里的咖啡館已經有差不多三十家,并呈增長趨勢。咖啡消費者的年齡稍長,25歲以上居多,一般都在外面的大城市待過。他們對咖啡的依賴性比奶茶愛好者對奶茶的依賴性更高,后者可以一周喝一次,或“有空上街就喝”,而前者則常常是“一天不喝一杯就難受,至少一天得一杯”。也就是說,是世界性的經歷令某些潮州年輕人習得了對咖啡的嗜好,然后帶回家鄉,并可能進一步影響同輩。但他們許多并未就此丟棄工夫茶,而是如同一位29歲的女性咖啡愛好者所說的,“兩種都喝,兩種都很重要”,一天當中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場合喝而已。并且也會主動消費奶茶,比如多位30歲上下的年輕人說,尤其在天氣炎熱的夏天,加冰的奶茶也是他們常去購買的飲料。
就本研究案例來說,“雜食”不是一個可以被清楚量化的概念,而且在一個“雜食”的“拼盤”里,可能仍有主次之分。但如果可以被冠名“雜食”,則意味著一個人對幾種并列的物品都不排斥,還有消費的主動性。比如一位26歲的男子在接受采訪時,一開始談到他現在每天喝咖啡較多。但隨著采訪的深入,才發現如果就數量而言,他其實喝工夫茶更多。他自己后來分析說,之所以一開始以咖啡為答案,是因為每日喝咖啡總是去外面某些特定的咖啡館,是一件有意而為之事。而喝工夫茶是在家里觸手可及、自然而為。如此這般,以致于當被問及喝什么較多時,他脫口而出的答案是在消費過程里包含了更多個人主動性的咖啡。
當然,奶茶和咖啡愛好者雖然沒有拋棄工夫茶,但他們中不少人的確懷有對傳統的抗拒之心,諸如上述女中學生所說工夫茶是被大人所逼。另一位30歲的年輕人,在大城市學過系統咖啡沖泡課程、然后回到潮州在一家咖啡館工作,他認為咖啡代表著自由和現代感,工夫茶則充滿了“舊的氣息”、“有種束縛人的感覺”,所以即便家中有一份茶業等他去繼承,他卻逃跑到外面學了咖啡。只是在每日生活中,他仍有喝工夫茶的時候。在潮州,呈現出最強“雜食”趣味的群體,即奶茶、咖啡和工夫茶三者都接受并嗜好的,集中在30到40歲之間。現在40歲以上的人,則多是“單食者”(univore),即工夫茶的堅守者,排斥奶茶、咖啡及其他任何有添加的飲品。
此外,潮州案例區別于深圳案例還有一個有趣的方面:潮州的年輕人,雖然現在喝奶茶和咖啡更多,卻主動談及一個未來的趨向,指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喝工夫茶將會越來越多,也即對傳統的一種回歸。如一位不到30的女性向筆者解釋說:“我看著比我大的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年紀輕的時候喝奶茶、冷飲,上了年紀就是工夫茶了。”當然,對于目前的“雜食”者來說,他們的“雜食”是否能維持一生,是否會發生其他的演變,尚待后續追蹤發現。而在深圳,這種對未來的主動談及和對傳統的預期回歸,則是缺失和不明確的。沒有一個強大的地方文化,加之工作的流動性和房價的觸不可及,許多年輕人對于未來將會繼續待在這個大城市還是去往他處,覺得難以預測。
05時尚里的傳統
進一步基于年齡問題來探討趣味區別。在潮州,雖然年輕人喝茶的很多,但他們許多喝茶的方式正在呈現出和上一輩不同的趣味傾向,或者說,年輕人喜歡的傳統和長輩們所說的傳統不完全是一回事。以兩個方面舉例來說,一是所喜好的茶的種類不同,二是沖泡品飲的呈現方式不同。
05時尚里的傳統
進一步基于年齡問題來探討趣味區別。在潮州,雖然年輕人喝茶的很多,但他們許多喝茶的方式正在呈現出和上一輩不同的趣味傾向,或者說,年輕人喜歡的傳統和長輩們所說的傳統不完全是一回事。以兩個方面舉例來說,一是所喜好的茶的種類不同,二是沖泡品飲的呈現方式不同。
潮州人以工夫茶方式來喝的,目前以單叢茶為主。單叢的著名產區位于距離潮州市區約四十公里的鳳凰山,是半發酵烏龍茶的一種。調查中,當詢問當地年輕人喜歡喝什么樣的單叢時,得到最普遍的回答是:清香型的。市場上流行以香氣的不同來為單叢分類,簡單的分法是兩種:清香型和濃香型。若細分則有蜜蘭香、芝蘭香、玉蘭香、桂花香等,其中一種名為“鴨屎香”的單叢因名字怪異、香氣明顯而在近些年里變得最為外人知曉。筆者在潮州街市看到多處都在售賣“網紅”單叢,正是以清香型的鴨屎香居多。
為何年輕世代傾向于清香型單叢呢?是年輕人的偏好導致了清香型的產生,還是市場和時代引導著年輕人對清香型的偏好呢?借用Mary Douglas的話來說,兩者是互動的、互振的。
首先,潮州單叢清香化的出現無疑受到外來的影響。余舜德的研究探究了“清香風味”產生的歷史,追述了臺灣于20世紀70和80年代茶葉外銷轉內銷的過程中,在農政單位的主導之下,烏龍茶的風味經歷了一個人為規劃和設計的轉型過程,在多個產茶地,原來烏龍茶的傳統重發酵和重烘焙為輕發酵和輕烘焙所取代,出現了清香化的烏龍茶,尤其是“高山茶”。這一風潮于20世紀90年代開始影響到福建安溪等地,導致清香化的鐵觀音的出現。潮州單叢的制法,長期以來深受福建的影響。雖然尚無法確定潮州單叢清香化的制法是直接受到臺灣的影響還是從福建傳來,但從當地人如今對傳統濃香型與現代清香型單叢的區分來看,這與臺灣烏龍茶“清香化”的演變有著緊密的聯系。潮州當地茶人在關于單叢茶制法的記載中也提到,從“重做青”到“輕做青”,亦即重發酵到輕發酵的轉變,發生在上個世紀90年代。
其次,年輕人更喜歡清香型,這從生理和社會特征上亦可找到緣由。已有相關研究證明,年輕人的感官較靈敏,對香氣的感知能力較強。隨著一個人年紀漸長,味覺、嗅覺等能力將逐漸下降,嗅覺能力的變化還更為明顯,于是對香氣的感知也隨之下降,或者對香氣的需求發生了變化。而且如前所述,清香型的茶葉發酵程度較輕,老年人常因腸胃脆弱而對發酵及烘焙不足的茶感到難以承受;而年輕人則尚在壯年,大多對輕發酵輕烘焙較容易接受。就像喜歡奶茶者,年紀越輕的對甜可能帶來的危害擔心得越少。另外,發酵和烘焙力度不夠的茶,也常意味著價格較低,是經濟尚未富足的年輕人可以承受得起的。還有,從年輕人的言語中,筆者體會到,濃香型的茶被年輕人視為上一輩的人們所喜歡的,代表著不變的傳統、一種舊的滋味和氣息,而年輕人在叛逆、即便只是輕微的叛逆的心理之下,則會轉而選擇不同的趣味。
在工夫茶方式上,年輕世代和上一輩人的意趣也是不同的。潮州工夫茶從生火、燒水開始,到小壺沖泡,到以“關公巡城、韓信點兵”的方式將茶湯均勻分配至每個小茶碗,整個沖泡過程及使用的器具,歷來以講求精細而著稱。雖然現代電熱水壺的發明簡化了燒水的過程,但整個沖泡和品飲過程依然充滿細節。潮州工夫茶于21世紀初被評為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種,又于2022年和中國其他多種茶飲習俗一起,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茶文化遺產名錄。工夫茶在當下潮州的呈現方式,一是百姓日用之道,二是茶道茶藝展演之一種。前者實用而隨意,器具和沖泡方法簡單,存在于潮州人司空見慣的每日生活中;后者則出現在特殊場合的非遺展演、茶藝教學和競賽中,又在當下中國社會提倡復興傳統、保護遺產等話語的影響下呈現出一種繁復和過于精致的傾向。
當地年輕人的工夫茶方式,復雜地受到了同時來自于日常生活、傳統遺產話語和時尚風潮的多頭影響,目前很難清楚定義什么是年輕人喜歡的工夫茶法。有沒有去專門的茶藝班學茶,決定著泡茶人及喝茶人對工夫茶的不同意趣;再者,也有相當多的當地年輕人趁著非遺發展的風向,把工夫茶和其他地方民俗工藝作為個人創業的契機,利用新興社交媒體和技術平臺發展商業,擴大品牌影響力。
總體而言,再一次地從跨感官的角度來說,許多(即便不是所有)當地年輕人正在崇尚的工夫茶,有一種超越了味覺而在視覺上花費更多心思的傾向。這種以視覺呈現為優先的趣味傾向,和作為非遺的工夫茶展演具有較多的共同點。也就是說,在老一輩人、特別是日常生活的老一輩人那里,工夫茶更重要是用來喝的,水溫要燙、茶味要夠濃,一泡工夫茶要隨著一群人的談話而綿延不斷地沖泡、出湯、分享,茶味一減就要立刻換茶,就像交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能變淡一樣。但是在年輕化的工夫茶那里,茶味如何可以求其次,可能是“網紅”清香型的就好,首要則是工夫茶的器具要美,茶具在桌上的擺放、搭配要美,拍出來就是一幅美的圖片,可以用于上傳發布到社交媒體平臺。而且,年輕人認為美的茶器,不再是一把舊式的潮州紅泥手拉壺或數個中規中矩的小瓷茶碗,而是在原來傳統的基礎上添加了新的造型。
同時,當地年輕人除了在家里和工作場合喝茶之外,也會同輩之間專門相約去新開的公共茶館喝茶,追求喝茶環境的新穎時尚,而在這些公共茶館里基本上是見不到年長的顧客的。在這一點上,年輕的工夫茶和年輕的奶茶有著共同的時尚追求,即對“加料”更為重視,基礎的茶味則被放到了次重要的位置。只不過,工夫茶消費因受到強大的潮州在地文化和遺產話語的影響,年輕人即便追求時尚,也是在傳統里追求時尚。
深圳雖然在純茶清飲方面沒有潮州那么顯著,而且顯然普遍來說不是以工夫茶的方式喝茶,但在年輕人喜歡去的清茶館,卻很容易看到類似的趣味路線。茶館環境的營造,如果從色調上講,很多都貼近前述年輕人對視覺影像色調的偏好之一,即米黃、素白,力顯簡潔清新。筆者在某商業大樓開設的一間清茶館遇到幾位年輕人,其中一位自言非常喜歡喝茶,但是他表明,“如果坐在一個堆滿了古董的老式茶館里去喝茶,是接受不了的”。而且,潮州和深圳出現的新式茶館,也都是年輕人主導設計和經營。現代新媒體和技術的互滲性,使得這種年輕的品味在中國多地同時上演,異曲同工。
六、結語
總體而論,年輕人的感官和社會消費品味復雜地受到了同時來自于日常生活、傳統遺產話語、時尚風潮、本土及世界的多頭影響。透過這些品味傾向,又可看到年輕人的種種生理和心理要求,以及他們與社會文化之間的互動。奶茶的“甜”和打卡拍攝的“美”,包含著年輕人尋求慰藉、化解壓力、彰顯自我的要求,這種“小確幸”般的當下自我滿足,恰恰折射出的是年輕人對未來的不確定。在多感官和跨感官的取徑下,本文目前只涉及到味覺和視覺的聯系與對比,未來當值得納入其他更多的感官進行探索,如透過聽覺或觸覺也可能發現類似的年輕人對未來的某種不確定性。
六、結語
總體而論,年輕人的感官和社會消費品味復雜地受到了同時來自于日常生活、傳統遺產話語、時尚風潮、本土及世界的多頭影響。透過這些品味傾向,又可看到年輕人的種種生理和心理要求,以及他們與社會文化之間的互動。奶茶的“甜”和打卡拍攝的“美”,包含著年輕人尋求慰藉、化解壓力、彰顯自我的要求,這種“小確幸”般的當下自我滿足,恰恰折射出的是年輕人對未來的不確定。在多感官和跨感官的取徑下,本文目前只涉及到味覺和視覺的聯系與對比,未來當值得納入其他更多的感官進行探索,如透過聽覺或觸覺也可能發現類似的年輕人對未來的某種不確定性。
對比深圳和潮州兩個田野點可以看到,在傳統地方文化不顯著的深圳,這種不確定更為突出。而在具有強大傳統文化的潮州,以工夫茶為代表,年輕人表現出朝向傳統回歸的愿望,這從年輕人在“雜食”的同時并不拒絕傳統工夫茶可以看出。在兩個地方,社會交往和群體對個人的消費習癖均具有重要影響力。只不過對于奶茶消費,群體影響力來自同輩;而對于工夫茶消費,群體影響力更顯著地是來自于長輩和家庭。在本研究中,三十至四十歲的年輕人最為“雜食”,往返于鄉土和世界之間的經歷塑造和影響了他們的消費品味。在潮州的這個年齡段的群體,特別對于工夫茶和咖啡,多人宣稱“兩種都很重要”。他們的將來如何?持續“雜食”,或者改變“雜食”的配比,或者重又演變為某種“單食”?這些都值得持續關注,以發現變化的消費品味與變化的社會文化之間的動態關系。
當下年輕人對于“傳統”持有復雜的態度和行為。他們確實在諸多方面不認同舊的事物,有叛逆的一面,但他們卻絕不是只關注時尚、離傳統越來越遠。非物質文化遺產話語的東風和新興媒體技術的力量,令他們可能找到創業的路和彰顯自我風格的機會。但年輕人所欣賞的傳統,又與長輩們形成了趣味上的區別。與其說他們是回歸舊的傳統,勿寧說他們是在創造有時尚感的傳統。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年輕人對傳統的叛逆是輕度的。而對于潮州年輕人而言,因為工夫茶傳統已經不知不覺間“深入骨髓”,那么與其完全叛逆傳統,勿寧保持傳統的同時“雜食”好了。即“雜食”也可以被視為一種輕度叛逆。這從另一側面響應了前面所分析到的,即“雜食”可以被視為建構新型品味區隔的一種方式。有一些相關的問題,筆者尚不及處理。